無知的智慧

2013/01/29本網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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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知的智慧

叢日雲

在古代科學文化巔峰的雅典,哲學家蘇格拉底被視為“最有智慧的人”。然而面對如此的讚譽,這位哲學家卻冷冰冰地回應說:我只知道我一無所知。他向人們解釋說:如果說他的智慧有什麼與眾不同的話,那就是他知道自己的無知,而其他人雖然也與他一樣的無知,但卻不知道自己的無知。我們把蘇格拉底式的智慧稱為“自知無知”的智慧。

 

  蘇格拉底一生向所遇見的每一個人求教,對各色人物窮根究底地發問,其結果是到處戳破了在知的華麗外表下無知的敗絮。

 

  他一生不倦的求知活動仿佛就是為了證明:人們的認識能力是有限的,人們的知識往往是靠不住的。然而二千多年過去了,蘇格拉底的見識,少有人理解;而蘇格拉底的教養,仍鮮見後繼者。

 

  人們在潛意識裡把人類知識的積累視為一個圓圈(已知域)在一個更大的閉合圓圈(未知域)內不斷擴張的過程。根據這種觀念,自然形成一種認識:所知越多,未知越少。

 

  但實際上,人類未知領域並不是一個閉合的圓圈,而是一個在水準方向和縱向深度上、甚至可能是無限維度上呈開放型的無限空間。人類知識的積累實際上是在這個無限廣闊的空間裡不斷向更廣闊的空間的延伸。無論對人類整體還是對每個個體而言,知識的增長都不僅意味著所知更多,也意味著面臨的未知領域更大。這樣,人類的認識活動便不斷把人推向一個尷尬的處境:所知越多,越覺無知。所以,如果用“未知更多”或許比用“所知更多”能更準確地衡量人類整體或某一個體的知識層次。

 

  進一步說,人類的已知領域也並不是人們想像的那樣一個圓。因為人們儘管積累著實在的知識,但並未得到一個實心的、令人信賴和封閉的已知世界之圓。在我們假定的這個已知之圓內,大部分內容仍是不確定的。俯瞰人類認識史,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殘酷的事實:人們自以為天經地義的常識常常被證明是謬誤和偏見;多數人的見解常常是錯的;人類常誤入歧途;而時代也常為謬見所統治。

 

  人類知識的不確定性,需要我們時時警醒。我們已有的知識,是我們為探索未知領域而預設的前提。沒有這些預設的前提,我們便無法摸索前行,但這些前提大部分仍屬於半真理、假說、勉強的解釋或是某種方便之說。這就需要我們不斷反思和檢討:我們假定為已知的出發點可靠嗎?我們援以為依據的知識不需要修正嗎?時時保持這種警覺,才使我們不致於在摸索中誤入歧途或陷入泥淖。

 

  科學精神就是懷疑、批判和不斷自我揚棄的精神。科學思維方式的優長之處,也許就在於它具有內在的糾錯機制。人類的認識史不僅是不斷由未知到已知的推進,也是不斷試錯糾錯的過程;它不僅包含著填充知識寶庫的勞作,更需要清除庫存贗品的智慧和勇氣。

 

  在人類思想史上,總是有人站出來,宣稱自已徹底揭示了宇宙和人類的奧秘,發現了真正的“規律”等等。這種淺薄和狂傲只是給後人留下了笑柄。人類迄今還不到二百萬年的歷史,想到人類或許還有的漫長的精神生命,我們沒有理由對今天取得的任何成果感到得意。未來的人類回頭看我們,也許如同我們看北京猿人和山頂洞人一般。他們或許善意地承認我們比北京猿人進化了一步,但對我們的自信與狂傲只會一笑置之。

 

  諾貝爾獎金獲得者、自由主義大師哈耶克是當代少有的深得“蘇格拉底式智慧”真傳的學者之一。蘇格拉底的基本觀念:“承認我們的無知,乃是開啟智慧之母”,被他作為理解和認識社會的首要條件。

 

  所以他提倡一種“無知”的知識觀,而非“知”的知識觀。在我看來,哈耶克的主要貢獻在於,他通過強調知識佔有的“個人性”特徵,闡明了在當代科學昌盛的條件下“無知之智”的特殊價值。哈耶克指出,人類的知識是以“分立的個人知識”的形式存在的,絕不存在一種整合過的“整體知識”。

 

  個人知識以分散的、不完全的、有時是彼此衝突的信念形式散佈於個人之間,沒有人能把散佈的個人知識整合為一個正確的體系。這樣說來,所謂吸取精華,剔除糟粕,只不過是理想化了的主觀目標,沒有人能真正做到這一點。“知識的分立特性”決定了,人類知識的總量越大,個人佔有的相對份額就越小;也就是說,人類整體所知越多,人類個體的無知越被凸顯出來。由於沒有人能夠完全整合人類的知識體系,也就意味著沒有人能夠完全吸取人類知識的精華。

 

  那麼,就需要我們以無知的態度面對他人,面對別種觀點,別種生活樣式。人類個體化的生存方式使每個人在宇宙間佔據著特定的時空點。每個人有自己的生活閱歷和心靈體驗,自己的人格特徵、知識結構和社會地位,正因為如此,每個人對宇宙奧秘和人生真諦的認知和感悟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同時也具有不可替代性。

 

  所以,具有無知之智的人,會以富於彈性的態度,不斷反省自己,隨時準備放棄自己原有的見解和信念;會以開放的胸襟,隨時準備接受新的知識和見解,或以寬容的態度、同情的理解,對待他人的信念和生活方式。在與他人的交往和交流中,他會以低位姿態進入,以虛空的狀態、零位元狀態、甚至負位元狀態進入。他習慣於以存疑的方式、有保留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見解,如果需要拿出一個結論,他提出的往往是暫時的結論、或然性的結論、有時乾脆是沒有結論的結論,從而敞開著繼續探討的大門……

 

  具有無知之智的人明白:正是對已知的執著——佛家稱“所知障”——導致人們的偏狹和武斷,帶來世間的專橫與不寬容。他們深知,知比無知可能犯更可怕的錯誤,且更難以矯正。多少無知和愚味的蠢行,都是在對錯誤或片面知識的執著中犯下的。他們清楚,當我們面對別種信仰、別種見解、異樣的生活方式而將其視為怪誕悖謬、不可思議的時候,可能正映照著我們的無知和偏狹。所以,他們雖然堅持自己的信念,但也願意傾聽別種聲音;儘管他們可能不同意對方的觀點,但絕對尊重對方表達自己觀點的權利……

 

  面對自知無知的態度,人們往往淺薄地讚歎其謙虛,或以為是為了博得謙虛的美譽而廉價的自我貶抑。人們不懂得,自知無知不是謙虛,而是誠實;不是廉價的自我貶抑,而是自知之明的自然表露;不是一個人的美德,而是起碼的教養。

 

  隨著人類知識的進步和人類自信心的增強,自知無知的見識尤顯珍貴;而在人類交往日益擴大、社會生活日益多樣化的今天,只有培育自知無知的教養,人間才能有寬容和理解、對話與妥協、和平與和諧;人類生活才會減少無謂的內耗、傾軋甚至血腥爭鬥,步入理性化和人道化的光明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