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信仰與現代文明

黃複彩 

九華山是佛教中四大菩薩之一地藏菩薩的道場,也是全世界地藏信仰者的精神聖地。自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隨著中國對外開放的全面進行以及全球經濟一體化步伐的加快,九華山出現了歷史上罕見的朝山熱潮。一批批來自世界各國各地區的信眾們來到這裏,他們虔誠地匍匍于地藏菩薩的腳下,在菩薩慈光的攝受下,領悟人生的真諦,調整自己的人生位置,這不能不是一個奇特的宗教現象。為了更好地弘揚地藏文化,讓地藏信仰真正深入到我們的社會生活中來,我們有必要對這一奇特的宗教現象作一番重新的認識。
一、豐富的文化底蘊——儒、釋道三家文化的構成
最早在九華山開闢道場的是中國本土的道教。與佛教不同,道教所追求的是生命的長久,認為人只有汲取天之精華,地之靈氣,才能使有限的生命得到無限的延伸。因此,道教很早就注意到環境對於人的元氣的培固。中國的很多名山大川幾乎都有道教的活動蹤跡。追溯九華山道家活動的歷史,約開始於西漢中葉。元封年間,中國早期的道教人物竇伯玉在任陵陽縣令期間即以黃老清靜無為之術治理縣政。他認為“民可無欲而化之。”同時,他還接受了戰國以來“方仙道”的影響,熱衷於修煉“神仙術”。據說現在九華山的仙人峰即是他乘白龍升天的所在。
到了晉代,道教在全國範圍內得到較大規模的傳播,道教丹鼎派創始人葛洪從羅浮山等地輾轉而至九華山開始他的煉丹生涯,今九華山真人峰下葛仙洞,相傳即是葛洪當年煉丹遺址。
說到九華山的文化史,不能不提到中國唐代最偉大的詩人李白。李白可以說是集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與一身的偉大詩人。根據史料,李白並沒有一次登上過九華山,但遠處的眺望,以及詩人天才的靈感和想像,從而使九華山在詩人的眼中盡可以幻化成一處人間仙境。雖然我們所熟知的“靈山開九華”的詩句在李白浩瀚的詩歌創作中並不十分顯著,而且只是一首集體的創作,但對於九華山來說,卻是一首十分重要的詩。
對於九華山來說,佛教可以說是後來者居上。據說在晉隆安五年,天竺僧杯渡一路輾轉,溯江而上,在九華山築室為庵。這是佛教傳入九華山最初的記載。關於杯渡,在景德傳燈錄中是一個神奇的人物,正因為如此,有人認為杯渡並不是一個真實的人物。他是不是九華山的開山僧還有待於進一步考證。而據唐隱士費冠卿《九華山化城寺記》所記,在金地藏之前的唐開元間,另一僧人檀號也于九華山腹地築寺,寺名“化城”。但是,在道教全面盛行的時期,在當時影響甚微的佛教當然地受到本土文化的抵制和排斥。
西元五世紀到十世紀初,是中國歷史上的隋唐時期,也是中國的封建社會處於鼎盛的時期,在朝廷的扶持下,中國佛教在這一時期全面走向成熟。在經過較長時期與本土文化的相互砥礪和相互契合之後,佛教終於完成了中國化的艱難進程,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禪、淨、華嚴、天臺以及法相諸宗在這一時期相繼形成。
中國佛教的全面興盛,不能不對周邊國家形成相當大的影響和作用,尤其是對日、韓等國。早在前秦符堅時期,即有使者受任前往高句麗等國,將中國的佛像和佛經送往該地區,當時高句麗的小獸林王也派使者來漢地答謝,自此開始了漢地與朝鮮半島上的佛教交往。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出身新羅王室的僧人金地藏在幾經周折後航海來華,最後他選擇九華山作為自己修行的道場。直到九十九歲示寂于九華山神光嶺,被人們尊為地藏菩薩的示現。
可以說,金喬覺是繼李白之後九華山文化史上第二個最有影響的人物。
金喬覺在這一地區所形成的巨大影響,集中起來表現為兩點,一是生前的苦行,二是逝後的異常現象。這也是佛教的信仰者評價一個佛教中修煉者品位高低的兩條重要的標緻。生前的苦行所表現出來的是人對生命極限的某種抗爭能力,這也是人們在生產力落後的社會裏生存方式的最下線。當初釋迦牟尼就曾在苦行林中度過了三年的麥麻生涯,可以說,但凡在佛教史上留有名字的高僧幾乎都無一例外地在他們的早期修行生活中效法過釋迦牟尼。據說金喬覺也曾長期居住在一個陰冷潮濕的山洞裏,靜靜地打坐,默默地禪思。他帶領徒眾在山上開渠引水,種茶植稻,過著一種自耕自食的生活。人們開始知道他是一位非凡的僧人,他們在當年僧人檀號“化城寺”的地基上為他重新修築了一座寺宇。他的苦行精神同時也感動了當地士紳以及附近的鄉人,於是,無數的信徒們聚集到化城寺來,九華山開始成為江南一帶聞名遐邇的香火之地。
佛教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大圓鏡智”,大圓鏡智的終極方式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涅”的境界。很多時候,一個佛教徒的全部人生過程,都是為一刹那間的死亡所做的精心準備。我曾經問過仁德法師什麼叫“了生脫死”,他告訴我說,所謂“了生脫死”並不是指肉體生命的不滅,而是一種生命形態轉化為另一種更高級的生命形態——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衡量一個生命形態被轉化為另一種更高級的生命形態的根據一般為下列幾種形式:寂滅前的預知時至、寂滅前後自然界的種種感應、荼毗後舍利子的形成,其中包括肉身舍利即肉身不腐等。雖然很多僧人對肉身不腐並不十分看重,但也有一些僧人覺得肉身不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對平凡人生的一種教化方式。金喬覺的寂滅也表現出如上的種種奇異現象,所以人們有理由將他看作菩薩的示現。這也是促成人們地藏信仰的十分重要的原因。
二、地藏菩薩與地藏信仰
全面闡釋地藏菩薩大願功德和弘揚地藏信仰的大乘經典是唐於闐沙門實叉難陀所譯的《地藏本願經》、唐玄奘所譯《大乘大集十輪經》以及外籍沙門所譯《占察善惡業報經》,俗稱“地藏三經”。地藏三經,尤其是《地藏本願經》的問世,使千百年來的佛教信眾在佛教信仰的精神領域裏找到了可信的理論依據。自古以來,佛教中不論禪淨,也不論何派何宗,對地藏三經均虔誠受持,頂禮膜拜。據說藕益大師讀畢此經後發誓要做“地藏孤臣”,弘一大師讀罷此經失聲痛哭,為菩薩的彌天大願深深感動。
《地藏本願經》詳細描述了地藏菩薩的本生事蹟。其一,地藏菩薩在久遠不可說劫前是一位大長者子。時有佛,號師子奮迅具足萬行如來,大長者子見佛相好,千福莊嚴,因而發誓:“我今盡未來際不可計劫,為是罪苦六道眾生,廣設方便,盡令解脫,而我自身方成佛道。”其二,地藏菩薩于過去不可思議阿僧祗劫時為一婆羅門女,其母信邪,常輕三寶,命終後落入無間地獄。在覺華定自在王的幫助下,是婆羅門女親臨地獄,目睹了其母以及其他罪惡眾生在地獄中受苦的種種慘狀,是婆羅門女在覺華定自在王像前發誓:“願我盡未來劫,應有罪苦眾生廣設方便,使令解脫。”其三,地藏菩薩過去無量阿僧祗那由他不可說劫為一小國王,其鄰國內人民多造惡業,是國王發誓:“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樂,得至菩提,我終未願成佛。”其四,地藏菩薩于過去無量阿僧祗劫為光目女,為了救其墜于地獄的母親,此光目女在清淨蓮華目如來像前發誓:“應有世界所有地獄及三惡道諸罪苦眾生,誓願救拔,令離地獄惡趣……我然後方成正覺。”
以上的描述,構成了人們對地藏菩薩殊勝功德和廣大誓願的全面瞭解,那就是: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佛,是最高的覺悟和殊勝的智慧,自古以來,成佛是無數佛門中人的最高追求。在《本願經》中,與地藏菩薩形成對比的是一切智成就如來,一切智成就如來的誓言是“早成佛道,當度是輩,令使無餘。”可見成佛是絕對的,度眾生也是絕對的,但二者的先後卻有著明顯的不同。一是先成佛道,再令眾生解脫,一是先令眾生解脫,爾後成佛。
佛以慈憫的目光看待眾生,因而在回答四大天王的關於“為什麼眾生難以度盡”的問題時說,由於眾生志性無定,習惡者多,縱發善心,須臾即退,若遇惡緣,念念增長。而且,眾生“其性剛強,難調難伏”,所以,在六道中不斷輪回的眾生如同背負著行李,走在泥濘的山路上,“漸困漸重,足步深陷”。正因為如此,更需要有大善知識以堅韌恒久的耐力,甘下地獄的犧牲精神,分身千百萬億,用一切方便的教化,令眾生知苦畏罪,迷途知返。於是,這方便教化眾生的任務就歷史地落在了地藏菩薩的身上。
在《本願經》中,顯然佛對地藏菩薩的做法是贊許的。因為地藏菩薩的做法體現了一種博大的犧牲精神,這種博大的犧牲精神也是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民族所極力提倡的。這正如北宋時期的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所詠唱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也是無數的地藏信仰者對地藏菩薩有著特別的崇敬和虔誠膜拜的根本原因。
三、地藏信仰與現代文明
人類社會在和平與戰爭相互交替的煙雲中步入了二十一世紀。回顧我們走過的上一世紀,雖然和平的陽光終於照耀到我們的頭上,但是,戰爭的陰雲依然存在,幾乎在每一天,甚至是每一個小時,地球的某一處總是會爆發戰爭,總是會有血腥事件的發生,總是會有無辜的生命倒在血泊之中。戰爭的目的在某種時候所表現的則是人們對財富的無限制的掠取,是對肉體感觀的極度享受,是對麻木神經的一種刺激。科學的發展為人類的生存提供了豐厚的物質力量,但從另一方面,人類卻又把這種物質力量用作可怕的武器,為了滿足越來越膨脹的欲望,人們拼命地榨取地球母親的乳汁,人類長久賴以生存的資源遭到最為嚴重的破壞,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的睦鄰友愛關係也被某種損人利己全面破壞。現代文明讓人類獲得了豐富的物質,人類卻在同時也喪失了生活的本來意義。所有這一切,都給二十一世紀的人們敲響了警鐘,現代文明今天正面臨著根本性的困境。
佛教早就指出,造成人類社會諸多悲劇根源的內心活動為貪欲、嗔恚和愚癡,稱它們為“三毒”。在一個極端物質化的社會裏,貪、嗔、癡的內心活動愈演愈烈,單純依靠人自身的理性判斷已無法抑制人類的愈加膨脹的欲望,因此佛教早就教導人們要把信仰的實踐當作比理性判斷更為深刻的生命深層次的變革和開發強大的智慧的途徑。
佛教中的另一部偉大的經典《妙法蓮花經》認為,人的生命深處有一個無比廣大、堅強有力、純潔如水、美如蓮花般的生命實體,也就是“佛性”。眾生只有將這種無比廣大、堅強有力、純潔如水、美如蓮花般的佛性顯現出來,才能使人的生命意義得到最徹底的解放——也就是成佛的境界。無數個體生命的解放,一切眾生佛性的共同顯現,從而得到人類世界的共同美好。
我們知道,地藏信仰的核心就是我們所熟知的那四句地藏菩薩的本誓願: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或者也稱作“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在這裏,所謂地獄即是指在大眾的利益獲得解放的前提之下的個人的犧牲精神。
地藏信仰所體現出來的這種博大的犧牲精神,也正是佛教所一貫提倡的“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即克服人的利己的欲望和本能的衝動所支配的主體性,要與以這種主體性為基本的其他一切人的共同利益相協調,進而對所有的人施加更加廣泛的慈悲受憐,爭取實現全人類的共同幸福。而這種理想的實現,也是現代文明所提倡的終極目標,是並行不悖的真理的顯現。
黃複彩,安慶日報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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